回歸家鄉,尋找歷史:採訪陳仕賢老師

▌採訪人:陳謹恩、廖品硯、曾信豪
▌撰稿人:陳謹恩、廖品硯、曾信豪
▌訪談時間:2019.11.16
▌責任編輯:馬銘汝

▌受訪人簡介:
陳仕賢老師,逢甲大學歷史與文物研究所碩士,現職為鹿港文史工作者,目前出版三十餘本著作,包括史料編輯、導覽手冊等,曾獲行政院文建會文馨獎、國史館傑出臺灣文獻獎。

成為文史工作者的契機

據陳老師回想,1986年的鹿港已洋溢著鄉土情懷,當時老師也加入鹿港大專文青會,參與反杜邦運動護鄉。當年文青會舉辦首屆鹿港采風營,邀請鹿港的老前輩講課,老師就同時擔任工作人員與學員。不過,營隊結束、負責導覽時,卻被來參訪的學生問倒,因此老師決心加強自己對故鄉的認識;在挖掘家鄉歷史的過程中,開啟對古蹟的關注與興趣。同年恰逢建築師漢寶德整修龍山寺,受到鎮人批評,老師便從旁攝影、加以記錄,比較整修前後的情形,算是首度踏入文史工作。出社會後老師一度任職於建設公司,30歲那年隨公司收攤,便決定拾回學生時代的夢想,開設書店「鹿水草堂」,成為專職文史工作者。

新史料與新觀點

老師求學時的專業是工業工程,但在工作之餘即開始自修:為運用日治總督府檔案,到台灣文獻館聽研究員上課;至於清代古文書籍,則向陳哲三教授請教。陳哲三教授認為,「好研究需要有新史料與新觀點」,這項原則也影響老師甚深。

老師運用最多的是口述史料。最初受到李乾朗教授的《北港朝天宮》一書影響,想研究故鄉龍山寺的建築藝術;但由於文字史料不足,就將重點放在口訪藝師。因為藝師就在那個工作場域中,誰打石、誰上木,他們最清楚。為喚醒耆老的記憶,在訪問時老師會用投影機放映舊照片。如今這些積累的照片已達數萬張,一年光是底片可花費最多六萬元。照片大多為老師自攝,亦有攝影家許蒼澤先生提供者。這樣做效果極好,有時一張照片可以做到從影中人到取景角度都瞭若指掌,而耆老口述也能讓資料更扎實。但是,凡是使用口述史料就須嚴謹考證,如若沒有文獻,多訪問幾位交叉比對是較好的做法。

第二種新史料是墓誌銘與古文書,這部分同樣仰賴地方人脈。由於墳墓沒有地址,有時想要找到某位古人的墓,需要靠通靈;但也有家屬撿骨時,因為知曉陳老師對此有興趣,就請他來記錄。又如埔鹽大有陳順昌號的後代發現家中所藏的古文書,於是間接透過鎮公所的職員聯絡上陳老師,後來老師也說服陳順昌號後代,將這批史料數位化並出版。除此之外,老師也是首位獲准拍攝民俗儀式「送肉粽」者,這是因與主事法師相識之故。聽老師分享一路以來的歷程,可以了解對地方工作者而言,需要先做出成績,獲得肯定,才能以獨特或穩定的管道獲取一手史料。

然則,老師對於學術界處理新出土一手史料的態度相當不滿意。這些珍貴的一手史料,學者都一定要等到自己做完研究才會發表,但獲得史料的學者不見得最懂這批史料,對史學發展不是好事;而文史工作者沒有業績壓力,就無此侷限,老師反而常主動提供給研究者。根據老師的觀察,學界如臺史所,即使走入地方,也只與文物收藏家接洽,對於文史工作者仍然帶有輕蔑。因為確實有些工作者沒有實據便大放厥詞,致使學界與地方文史界出現斷裂,所以老師也到大學兼課試圖充當橋梁。

在新觀點方面,老師認為台灣地方史的研究應該回溯閩粵原鄉,並且進行學科整合,不要將建築、信仰、歷史各自拆開。如老師最近在研究鹿港的王爺廟與王爺信仰,便發現一旦回到原鄉,很多論述的觀點就要改變;又如瑤林街一地台語念作iûnn-nâ,舊說以為源自「楊籃」二字,但老師實際前往泉州才知瑤林施姓本籍地即名「楊林」,嗣後是為紀念施家先祖施瑤林,才改為今名,因此跨岸的爬梳史料才能釐清史實。

推廣史學與社會參與

老師認為論文最後都是束之高閣,不易推廣,雖然深入的文獻探討是必須的,然則相較淺近親人的導覽解說才能推廣知識。而且參訪的遊客臥虎藏龍,第一線的收穫反而最多,因此老師很少撰寫論文,而著重在導覽書。老師認為導覽書最好能讓遊客按「書」索驥,無論裝飾意涵、文學典故、地方開發史等都有簡單介紹,同時也能作為培訓導覽人員的工具書。推廣史學的另一個方法,則是讓大眾成為史家,因此老師鼓勵人人都可寫村史、家族史,如此一來,文史知識才能普及。

但老師也指出,目前政府仍著重在實質建設,在文化上付出太少,比如目前收藏家若將資料捐給政府,普遍都是在庫房積灰塵。相較之下,如以福建雲霄博物館為例,當地經濟不佳,但博物館卻做得有聲有色,出版、收藏、設展水準都甚高,足為地方博物館的師法對象。

然而,若要發展觀光,仍須先做好古蹟的修復與保存。老師認為政府文化經費有限,列為古蹟不一定都照顧得到,所有老屋不分價值一律修復,反而是在分散資源。但如果屋主要保留,他也會去聲援屋主對抗政府。可惜的是,有時政府也會主動毀棄古蹟,如鹿港鎮公所拆除第一公墓,眾多文人或同歸所的墓碑都被摧毀,即使透過媒體力量也只能保留一些。「台灣太多古蹟『自燃』或被拆除,我們也看太多了,有時候其實還蠻灰心的。」老師害怕的是,「台灣文化會越來越淺盤。」

文史工作是否可能作為職業?

老師坦白表示,目前的社會不足以支撐一位文化工作者,為了養家餬口,他也必須多方開創資金,如演講、與旅行社合作等等。但是老師仍堅持自費出版,原因是較為自由。如《鹿港龍山寺》一書當時出版社不願意出版,老師就自己美編送印刷廠,資金部分則申請國家文化藝術基金會的補助,並讓龍山寺主委寫序換取廟方資助,再透過報紙傳銷,成功一年內就賣至絕版,後來也持續運作這套模式,損失就不致過大。經營書店則是完全虧錢,因為利潤不足;但若轉念將其當作倉庫、工作室,實也節省不少支出,而且書店也成為資訊接收站,方便掌握地方最新資訊。

就目前來說,地方文史工作者尚未飽和。以鹿港為例,先行研究如《鹿港發展史》、《鹿港鎮志》仍有許多空白與錯誤,值得研究者投入導正。老師認為文史工作者最好領域都不一樣,因此不見得要是歷史系出身,多種領域同時研究,才不會有偏食情形,地方史的重點還是在於如何整合知識。

老師表示,作為歷史學徒的我輩,可以「多把自己的想法,多讓它發表出來,讓更多人看的到。這個東西不一定會馬上去實踐,但如果累積在你心中,有能力我們就去把它實踐;如果我們沒辦法,我們也可以提出願景讓官員實踐。凡事不必在我們,但我們都希望鹿港更好。」

希望自己出生、成長的地方更好,或許,這也是所有史學研究的最終目標。

老師與訪談同學合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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