專訪長谷川正人老師:基於多元經驗與學者視角的漫談

▌訪談者:林城聿、何孟哲、劉冠希

▌撰稿人:何孟哲

▌訪談時間:2023/12/13

▌受訪者簡介:

長谷川正人(Hasegawa Masato)老師,現任臺大歷史系助理教授,畢業於耶魯大學歷史學系,專長領域為明清史與明清時期中朝關係史研究。老師於投入歷史學領域之前,曾任職於金融企業;取得歷史學博士學位後,亦曾於美國、德國等地從事研究工作。

十二月中,一個陽光和煦的冬日下午,幾個歷史系學生滿懷著對知識的慾望、對學習與生涯的疑惑,以及對長谷川老師的經驗和觀點的好奇,趕赴與老師的訪談聚會。長谷川老師親切溫和的態度正如冬陽,談話便在這平和的氣氛中順利展開。採訪者們皆對老師那看來特殊的求學途徑感興趣,我們的提問便起於對老師學思歷程的回顧,希望能由此勾勒出一位學者養成的背景經歷。

蜿蜒又筆直的生涯試探與抉擇

我們之間的對話,從老師初入大學時的經歷談起。長谷川老師首先介紹了他的求學經過,「我大學的時候先念政治學,然後對現代政治、國際關係有興趣」,老師的求知之路與職業路途始於國際政治領域,而老師自早稻田大學畢業後,也選擇繼續研修國際關係,前往美國耶魯大學攻讀碩士學位。雖然長谷川老師於求學初期投身於政治學領域之中,但在對國際關係的研討之中,老師覺察到「分析當代政治或者國際關係也需要歷史的思考。」

耶魯碩士班時期,老師於國際關係本科之外,亦跨足至諸多學科範疇中探索,如經濟學、人類學、社會學、環境議題等。老師談及,「當時耶魯的國際關係碩士學程中,有各種領域背景,來自不同領域的老師、學生都參與學程,我很幸運有機會在這種環境培養我的興趣,同時修習不同領域的課程。」對多方知識思維養分的汲取,除了加固了長谷川老師在國際關係上的興趣,培育出廣博的學術視野,也讓老師在在看到歷史這一元素潛伏於各個知識領域中的身影。

碩士班學程將結束的時刻,當時長谷川老師思索著自己未來求職的出路。從求學階段對各領域的嘗試經驗中,老師畫出幾條頗感興趣的發展道路;幾經衡量後,老師選定了金融業,開啟了他於投資顧問企業中的職涯。選擇金融業為其職業,無論對於當時或是現在的長谷川老師而言,皆是新奇且難忘的體驗。

職場中,老師結識許多工作同仁;於彼此言談間,老師觀察到一件事:「雖然金融界工作關心的重點在於現在與未來的經濟發展,但在這個環境中,我的同仁及我結識的所有人,也對歷史、過去以及歷史跟現在之間的關聯性很有興趣,但通常沒有機會去學習歷史。」在金融企業中的龐大工作量,使得人們連細讀一本工作之外的書或一份歷史材料的時間都難以取得。

無法深入挖掘歷史問題與那些思索著的往今連結,是眾多金融界同仁們心中一角缺憾。長谷川老師聽聞同仁們心聲的同時,也回想到早先修讀國際關係時的感悟,「在任何領域裡,歷史都是很基礎、很關鍵的一部分。」歷史學就長谷川老師的認識看來,對各面向的知識皆極具意義。採訪者們相當好奇老師出於什麼機緣,而離開金融業職位,轉投歷史學界呢?老師對此回答道:「對我來說,學習歷史是最有吸引力的一個選擇。」似乎是承載著金融圈同事們對學習歷史的渴望,長谷川老師把握了赴美留學的機會,回到了耶魯大學,轉而進入歷史學研究生活之中。

老師比較了商業界工作與學術研究生活的差異:「雖然離開商業界後,在生活各個方面有很大的變化,卻是個比較有彈性的空間。」對於老師來說,即使金融企業的工作富有挑戰性,但每天的工作總是令自身的時間與空間備顯窘迫。回歸研究生活,專注於歷史學工作,這提供長谷川老師「一個思考、寫作的空間」,「能有這種空間對我來說有著很重要的意義。」

邊境的歷史,連結古今的觀點:關於韓國史研究

長谷川老師專攻於明清史與明清時期中朝關係史,近期於明清時期中朝邊境的相關研究上成果頗豐,並於大學部開設了「韓國近代史」課程。就當前臺灣歷史學界的情況而言,長谷川老師所涉略的議題與其成果或許較遠離主流,卻十分新鮮且頗有見地。對於老師在韓國相關歷史議題上的投入,我們逐步發問並開展了對話。

採訪者們先詢問了老師選擇目前所處理之史學課題的契機。長谷川老師主要觀察的時間段為明清時期的東亞,這與老師原先關注的當代國際關係看似相隔遙遠,但老師認為「過去跟現在一直都有很密切的關聯性」,當下所發生的事件均有其「背景」,這些產生於過去的背景皆具重要意義。

關於當代現象中的「背景」,老師舉了我們會談時所在的臺大文學院建築為例解釋之。這棟建於日治時期,蘊含當時遺留下的殖民主義與帝國主義的元素與意識。在文學院館舍中,即便不知建物所含有的歷史意義,人們亦可單單欣賞其設計,或是利用其內空間;但若能深入理解,那麼處於現在的我們便可藉此連結到建物承載的一切過往。探究歷史的背景脈絡,可以讓人們基於當代現象的了解,添上更為多元且豐厚的認識。

再回到對長谷川老師研究問題的形塑過程之上,我們對老師過去修讀國際關係的經驗與現行研究之間的關聯感到好奇。老師肯定道,當時在耶魯碩士班時的研讀經驗是引領他發展邊境史課題的重要基礎。在學期間,老師產生了對太平洋地區國際關係的興趣,尤其是其中跨國、跨社會的張力,回應到當前老師所做的研究,「位於中朝邊境的社會中的互動以及變化,也顯示這種跨國境、跨界線的張力。」老師認為,我們所見到的東亞國際關係,好比臺日、日韓、南北韓等幾個政治學上的著名案例,以及東亞各地區社會中對內與對外的國族情感、衝突與張力,這些現代的問題需要回推過去以溯源,藉著往今的關聯性追根究底來獲得解釋。

針對所關注的「邊境」議題,長谷川老師有所闡發。為何「邊境」這一空間值得作為探討的對象?老師說明:「我們能接觸到的資料多數來自官方,特別是中央蒐集、編輯的資料,反映的經常是中央的視角,不能清楚看到在邊境人民是怎麼生活。」然而,「邊境社會是一個很有趣的空間」,「那裡有很多邊境社會才有的特色」,「包括語言、文化和交易的問題,有很多不同的因素影響到他們的日常生活。」另外,「邊境社會跟所謂『國家』之間的互動,是一個很有趣的關係。」

既然影響史家觀察社會的要素是「史料」,將長谷川老師的研究焦點牽引至中朝邊境的也正是史料。就讀博士期間,老師取得前往韓國進修韓文的機會,並到首爾幾所大學圖書館調閱資料。浩瀚文檔之中,老師留意到十六、十七世紀朝鮮王廷討論中朝邊境的史料,尤其是十六世紀末日本豐臣政權侵略朝鮮時期的記錄。

戰爭是使朝鮮官方關注邊境社會的原因之一;戰爭所帶來的地緣政治議題,及其所衍生出的歷史記載,則成了長谷川老師踏入中朝邊境問題研究的關鍵。老師至今已就中朝邊境課題發展出包含社會史、科技史、環境史等面向的討論,而由此探尋出的問題點與材料亦愈加豐富。從戰爭這一歷史事件與現象,老師進一步留意到邊境在地群體的「能動性」,現在老師也持續以此為核心深入鑽研。

問及在臺灣的大學現場教授韓國史與韓中關係研究的意義何在,長谷川老師回答道:「我們可以了解朝鮮半島的社會跟政權,過去怎麼跟中原地區的社會跟政權互動。在這層意義上,朝鮮半島的歷史提供了很豐富的教材。」以老師開設的「韓國近代史」課程為例,其講授內容起自高麗王朝末年接觸蒙古帝國,長達千年的時間跨度內含韓中之間複雜的互動關係與其變遷,這些韓國經驗足以作為當代臺灣的借鏡。

若聚焦在臺韓的現代歷史,兩地有許多可以類比對照的經歷:日本殖民統治、光復後的過渡期、軍事威權統治、民主運動與民主化等等,臺灣與韓國間其實具有極其貼近的相似性。論及現今臺灣史學界的潮流,韓國與臺灣都正處於近年備受矚目的「東亞史」和「海洋史」的討論框架之中,對臺灣的史學工作者來說,引入韓國這一討論對象,除了可以看到大框架內以韓國為基準的互動網絡,也可見到立足於韓國的另類視角。

多語者與跨越境界的史學研究

長谷川老師具備嫻熟的多語言能力,除了能流利使用多國語言,於其研究中常利用多語種的文字紀錄,呈現歷史多元的面貌。採訪者想探詢身為多語者,老師曾有什麼樣的語言經驗,而語言的多樣性在史學研究中能發揮什麼效果。採訪者也希望能從長谷川老師學習語言的經歷中獲得啟發。「我覺得語言的訓練需要經歷一個持續的過程」,老師持續精進自身的中文能力,如同自己面對已堪稱精熟的韓文能力,以及其他所學得的歐洲語言時的態度;並且,為了研究所需,老師更著手學習滿文。

對於多語言材料的作用,老師如此解釋:「不同語言的資料,可以讓你看到不一樣的問題意識」,「所以,如果我們能看到多元的語言資料,那麼我們可以看到更多元、更廣闊的歷史風景。」不同的語言,能承載並傳達出不同意識與文化背景。

老師以他閱讀史料後的想法來說明:「我覺得滿文資料非常有趣,可能我對邊境地區有興趣的原因之一,就是這些邊境社會的資料能讓我們進一步了解一些也許已有共識的問題。」有關中朝邊境地區的文獻,多半是以漢文記錄;不過到了清代,清朝官方以滿文記錄下的觀點,使後世研究者得以由另一語言角度觀察並思考邊境社會中的各個問題。在中國官方記錄中,均會以「內地」這樣的漢文詞彙指稱中國的屬土;清朝邊境官署的滿文檔案如《琿春副都統衙門檔》中,則以「ᡩᠣᡵᡤᡳ ᠪᠠ」(dorgi ba)指稱之。雖然前述滿文語詞可直接對譯成漢文的「內地」,但這些滿語使用者心中的「內地」概念,是否等同於使用漢文的明代前朝官員,或者同樣使用漢文的朝鮮官員所書寫下的「內地」二字?老師懷有如此疑問。

長谷川老師再延伸說明,在這邊境地區,許多動植物與自然物質均存有於兩國境內,而在橫跨中朝國境地區的各個群體間,對這些共享事物的稱呼是相異且交雜的。老師希望能藉由不同語言使用者對相同事物的命名,甚至是對於當時引進或出現於東亞的新事物與新概念,深入分析當時人對新詞彙的創造,反映出何種更大的意識。

老師不斷觸及更多語言,以求深掘各語言背後連結的種種事物,「我們所不知的東西一直都存在,也會遇到仍不理解的詞或者概念,很難出現精通所有詞語,或者完全掌握某一種語言的狀態。」學習語言的過程中,遭遇困頓或無法掌握新語言的精確感受十分正常。「學習語言沒有明確的終點。所以我們要繼續努力,希望明天比今天更好,才能進一步了解我們想要了解的事情。」

歷史學徒的未來展望

採訪者向長谷川老師提問道,對於當今歷史系畢業生面臨的就業挑戰,許多在校學生及有志於歷史學的高中生感到日益緊張和迷茫,而老師基於個人的經驗和視角,對此有什麼看法和建議?長谷川老師回答:「我覺得這部分可能存在很大的誤會」,「從商業界的角度來看,擁有歷史學的背景、歷史思考的學生有很大的吸引力。」老師相信很多企業和機構,都需要能夠運用歷史分析、思考方法來解決問題的人才。

歷史系所能培養的能力,就老師看來如此:「注重於理解背景,並運用充分的論據來清楚簡潔地析述我們的思考和問題意識。」老師以自己過往的工作經驗來談:「在工作中,我們經常遇到之前未曾接觸或考慮過的新問題」,「我相信,不論是擁有管理學、政治學、法律、還是理科等背景,對於解決實際問題並不是關鍵所在。」在各種職場中,每天面對需著手處理的問題,幾乎都不是依靠學院所教授的知識便能解決。「當我們面臨新問題時,真正的關鍵在於如何運用批判性思考來深入理解其本質及背景。」長谷川老師認為:「我們系的教育環境能夠提供這種關鍵技能,讓學生畢業時具備在社會中解決問題的基礎。」

「許多人的印象中,歷史學或許是一個沒有那麼實用性的一個領域」,「但根據我個人的經驗,歷史學的訓練提供關鍵的基礎,遠非一個缺乏實用性的領域。」老師如是說道。長谷川老師分享了當年他在金融業中的經驗:「我的工作涉及分析企業的經營財務狀況」,在老師的工作中,需要了解各企業的歷史背景,也需要理解財務數據的歷史脈絡。「例如,要理解今天的數據為『三』,我們需要探究過去的數據,是『五』還是『一』,這種相對性的分析才能揭示今天『三』的重要性和意義。」在金融工作中,追索過去與現今之間連結起的線索,正如史學研究探求歷史中廣布的脈絡,皆需要對趨勢與背景的敏銳感受和分析判斷,即是老師所說「解決問題的基礎」的一環;老師也正是在這樣的工作經歷中,發現自己對歷史學的愛好。

正是如此,長谷川老師告訴採訪者,也告訴對史學感興趣的高中生:「我們不需將自己侷限於特定領域,無論是從商業界或是從整體社會的角度來看,各個領域都需要擁有歷史學背景的學生。」愛好歷史的學生,可以更自由地想像自己的未來、更自由地探索未來的各種可能性。

再回顧自己的人生經歷,老師說:「我們在每個階段都會有新的發現。我們進入一個新階段,探索其中,然後再前進到下一階段。我們很難預料每個新階段會帶來什麼樣的變化或發現。」不間斷地努力探索與追求,無論處在什麼樣的環境,當下對未來有何企求,「保持著一種好奇心,去發掘新事物、新問題。」也許會如同長谷川老師一樣,在人生路途上的某處,發現另一道風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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