樂趣與現實之間:專訪方震華老師
|訪談人:林星妤、羅一政、張恆睿、鍾采桐
|逐字稿:朱芳頡
|撰稿人:沈秋利
|責任編輯:林星妤
|訪談時間:2024年12月6日
|受訪者簡介:
方震華老師,畢業於臺大歷史系、師大歷史學研究所碩士、美國布朗大學歷史學博士,現任臺大歷史系教授、國科會人文社會科學研究中心副主任。主要研究領域為宋史,專長為宋代政治史、軍事史等,著有《和戰之間的兩難:北宋中後期的軍政與對遼夏關係》、《權力結構與文化認同─唐宋之際的文武關係(875–1063)》等學術論著。
立志踏上歷史學之道途
老師講到自己出身於外省人家庭,父母曾職於軍方系統之中。雙親離開軍職以後,家中靠父親一人的收入,經濟不算富裕。老師笑道年幼時喜愛閱讀、喜愛故事,家中沒有太多課外書籍,濃厚的閱讀興趣大都投注在兄長的歷史課本之中,於是對過去的故事、對古典的事物的熱忱很早就奠定了老師的志向。興趣使然,大量閱讀使得老師頻繁接觸文學與史學,在國中時立定志向要成為一名歷史教師,在後來的升學中也順利進入了臺大歷史系。
老師在歷史學界耕耘多年,進入大學後,除了在金門服役的兩年,其餘時間都沒有離開過學校。大學畢業以後,老師考上師大的研究所,取得碩士學位後服兵役,結束後又準備出國攻讀博士。當時一面兼職講師一面準備托福和GRE,後來順利於1995年前往布朗大學歷史系就讀。2001年取得博士學位後,老師到南投的暨南大學任職,取得了第一份正式教職。當時臺灣幾所院校成立新的歷史系,恰逢教師資源稀缺之時,老師談到當時在暨南大學的聘任與中研院的博士後之間作抉擇,多方諮詢後最終決定赴任暨南大學的助理教授一職。老師笑說當年第一次上課經歷也很有趣,因為納莉颱風水淹台北,出不了門,開學第一天只能請假。第二天一早出門,到學校下車時已是中午,一進教室就被請上台對全系學生自我介紹,連氣都還沒有喘下來。老師也感嘆到事過境遷,從前的環境與現在的確是大有不同了,機緣也不一樣,只能說一切的一切都是因緣際會。隔年老師考量到家庭因素決定回到臺北,2002年接受臺大歷史系的聘任,任教至今已有二十餘年。
談到老師自幼立志進入歷史系,不可避免地,我們要探尋到一個現今人文學科學子或許都普遍面臨的問題:家人對此的態度。老師講到他的父親起初並不認同他的志向,因為對將來就業的考量,類似的質疑似乎跨越時空與我們所處的現在重疊了。考上大學以後帶著錄取通知辦理緩徵,老師說記得承辦人同母親講到「歷史系很難找工作啊」。老師對於這樣的社會刻板印象有些無奈,但也認為這是自己選擇的道路,與他人無關。儘管父親仍有疑慮、時常將擔憂掛在嘴邊,但仍舊支持他出國攻讀博士。
遙憶當年:大學校園生活
老師追想過去求學的時光,談到印象最深刻的事,要回溯到民國74年。「那個年代最令人印象深刻的都通常是一些政治事件,」老師也風趣地說道。入學後過了兩年半,前總統蔣經國逝世,臺灣歷史發展迎來了重要的轉折,畢業時又恰逢六四天安門事件,帶來很大的衝擊。
老師回憶道,「彼時的臺大校園就像一個殯儀館一樣,全部都是白布條,是滿滿的白布條,整個學校全部都是被白布條覆蓋的。」六四天安門鎮壓當日,從電視機上看到播送,老師講道,「你們沒有看過那種場景,……那個是很震撼的。」老師回想大學求學的這四年,基調是動盪。不僅臺灣本身的動盪,恰逢多事之秋,在那個學運、農運最為激烈的年代,許多當時的同學都參與了大大小小的學生運動,有些人後來也因為從事這些學生運動、社會運動步入政界。
老師坦言當時他專注於學術,並未參與這些活動。老師也開導我們,成長過程中因為遇到許多優秀的同儕,得以了解自己的不足。人外有人、天外有天,要了解自己的能力有限,儘管有時沒有大志向容易使人發展受限,但正因為謙卑,才不會把很多事情視為理所當然。我們不應傲慢,不應目中無人,不應不聽取他人的建議。
回到大學生活,老師直言當時的科技發展還沒有現在這樣多樣化的娛樂活動,那是只屬於那個年代的時代記憶。同學之間彼此邀約,有許多團體活動,連結也較為緊密。老師又感慨道當年的同學都很有想法,彼此發展道路也各自精采,有些人留在學術界,有些人從政、經商等等,最後留在教育界與學術界的同學似乎只有十幾位。老師笑道歷史系作為一門基礎學科,學生的發展是多元的。
走向自己的道路
我們首先詢問了老師的研究領域與方向是如何決定的。老師回憶大學三年級時受到宋史前輩劉子健先生的影響,老師博士期間的指導教授就是劉先生的學生。除此以外,中研院的老前輩嚴耕望先生所著《治史答問》提到宋史是年輕人未來可以大展拳腳的領域,奠定了老師研究所以宋史為領域的開端。
老師也笑說歷史學的學生走向的研究領域各式各樣,有的同學進修人類學、社會學、政治學、法學等等,甚至有進軍影視界的同學,選擇多樣,也因為不同的研究領域進入不同的研究所。老師提及研究所與大學有所不同,作為一個專業分化的階段,比起大學處於基本學習的階段,更需要選擇自己所想投入的專業領域,乃至於未來的人生規劃。如果能夠在大三、大四的階段就有較為清晰的想法是很好的,倘若沒有,其實也沒關係。有人小時了了,有人大器晚成,生命歷程各有不同。
「過去是一座異邦」
老師曾經的訪談紀錄中談到自己對軍事史的興趣源自於幼時閱讀《三國演義》與唐宋時期的邊塞詩。於是我們好奇地發問,當興趣成為工作之時,是否會有所倦怠?老師笑說覺得十分有趣,畢竟學術界如此複雜,學者們有許多種選擇。對於踐行的事務須保持熱忱,長期的投入之中會令人獲得一些成就感,而這些樂趣能夠使保持對一項事物的長期投入。老師引用了他的老師Richard Davis所說的話:「研究歷史就是不斷地在發現新奇事情。」過去是一座異邦,與現在有很大的不同,因此當我們發現新奇的事物,就能夠在其中找到樂趣,永不倦怠,永不止息。老師自我開解道,他對於學術研究的態度是「玩」,興趣與工作結合,不斷在自己喜歡的各個領域之中進行探索,從中找到成就感與樂趣。倘若研究工作帶來的只有折磨,則不如停手。
特別的履歷
對於我們對國科會人社中心副主任一職產生的好奇與發問,老師也十分慷慨地向我們解釋。人社中心是一個成立二十餘年的計畫型單位,科技部委託臺大執行,以推動人文社會科學研究。除了一些常規性業務以外,另一項重要的任務便是推動跨領域研究,時常要與不同領域的學者打交道。老師談到期間印象比較深刻的事,學者們較為習慣於自己深耕的領域,在跨領域的交流與合作中常常接觸到一些新的觀點與事物,會接觸到很多過去也許不甚熟悉的事物。
歷史學的用處:何為用?
而對於老師研究的領域本身,老師也向我們闡述了他的看法。「歷史是我們生活的一部分,」老師講道,我們與過去是共存的,「因為未來、現在跟過去本來就密不可分,它只是在概念上可以區分,實際上把它區分開卻很難。」歷史總是在發揮它的影響,它的實用與否,取決於你我如何去定義「有用」。人既然不可能同自己的過去一刀兩斷的,以致於歷史的「用」太理所當然,理所當然到很多人都當作它不存在。
在何種情況下會去討論歷史的「用」?老師認為歷史的重要性通常是在特定時空條件之下被著重強調,帶有強烈的目的性,最常見的就是藉歷史論述建立認同。為達到現實的目的,歷史事實被選擇性的呈現,而脫離其原有的脈絡。這種作法與史學研究強調復原過去的脈絡,有極大的差異。因此,以客觀學術的標準,許多對於歷史知識的應用,都是「濫用」,而歷史學的訓練目的之一,就是培養學生辨析的能力,並且理解過去與當下的差異,學習從不同的角度與價值標準來觀察事物,而從中獲得啟發。老師坦言,史學通論性課程的開設或許使他的想法產生一些轉變。通論性課程會使得學生對歷史學產生較為整體的思考,歷史學之用也應如此看待。
「未來總是很難預測,」老師做了一個小結,「我們不是因為知道了過去就可以預測未來,我想這是不可能的。歷史學讓我們學到的事就是什麼事情都有可能發生。」
理論與現實的交響
接著老師又同我們談到歷史學的侷限。
「我們再怎麼研究歷史,我們都不可能對過去有一個完整的理解。一方面是過去只有非常少數的片段被保留下來,另一方面,當人在保留這些過去的片段時,常常產生去扭曲,有的是有意的、有的是無意的。所以歷史知識的局限性,就是它是破碎的、混亂的、沒有體系的。」
因此,歷史學者的工作是將這些有關於過去的碎片進行拼湊、整理,從中得到意義。只是在發掘其意義的過程中,往往難以完全排除學者主觀的影響,這是廣義人文學科普遍容易遇到的問題。與自然科學不同,在人文研究中,不同人利用相同方法,未必能得到同樣的結果。歷史學研究是一種抉擇,從資料裡進行抉擇並試圖重建過去,不同學者重建的過去與意義必然有所不同。歷史知識因為具有局限性,且變異性很大,不應當被作為信仰來看待。不同學者還原的「過去」既然有諸多差異,我們若因此某些說法而相信過去是如此「正義」,又或者如此「不正義」,就容易產生偏頗。
談到從事研究的使命感,老師坦言很難無視人文學的衰落,但學科的興衰取決於大環境的變化,有些事物會沒落、有些事物又會重新得到重視。「不需要背負那麼多沉重的歷史使命,因為人沒有那麼偉大,至少沒有『一言影響天下之興亡』的可能。」老師笑道,「學術是持續性的累積。」
給高中生的建議
「歷史是一個綜合性的學科,」老師講道。對於對歷史學有興趣的高中生,老師的建議是保持多元的興趣、保持好奇心,維持廣泛的、多元的興趣,思考人與過去的關係。未來的道路往往是不同的抉擇,當我們時時刻刻受到過去的影響、並且去察覺它時,就能夠去抉擇方向。歷史是綜合之學,有時有些人的發展道路未必就與歷史學絕對相關,但往往與歷史系所培養的能力有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