臺灣伊斯蘭研究的萌芽:專訪林長寬老師
|訪談人:林星妤、張家馨
|逐字稿:張家馨、余侑蓁
|撰稿人:鄭捷蔚
|責任編輯:林星妤
|訪談日期:2024年12月31日
|受訪者簡介:
林長寬老師,現任成大歷史系退休兼任教員,英國亞伯丁大學宗教(伊斯蘭)研究博士,專長領域為伊斯蘭文化與文明史、中東史、阿拉伯研究、中國伊斯蘭、東南亞伊斯蘭。曾審定過《伊斯蘭帝國的吉哈德:一部奮鬥、正義與融合的伊斯蘭發展史》、《先知之後:伊斯蘭千年大分裂的起源》,以及伊斯蘭相關研究的出版著作;合著有《課綱中的世界史:從全球化、文化交流到現代性的反思,縱觀世界的形成與展望》、《伊斯蘭:文化與生活特展》等出版品;並出版多篇學術論文。
2024年末,我們來到溫暖的臺南拜訪林長寬老師,細細爬梳他的知識養成以及關懷。
求學路上的良師
回溯老師的求學歷程,老師之所以會踏上伊斯蘭和歷史研究,其中一個重要因素便是在就學過程中,師長帶給他的啟蒙。特別是初中與高中受教的歷史老師,使得長寬老師在原本就對「非中國」區域歷史(如西亞、歐洲史)有興趣的情況下,更確立自己想研讀歷史學系的方向。雖然後來因為大學聯考失利,誤打誤撞進入政治大學東方語文學系阿拉伯文組(現阿拉伯語文學系),這卻成為譜寫長寬老師人生新篇章的起點。透過修讀系上開授的伊斯蘭導論、中東史、阿拉伯語文之基礎課程,老師對伊斯蘭歷史的興趣就此被點燃。
後續升學時,老師成功考取教育部公費留學獎學金,至約旦攻讀碩士。基於先前在國內所學得的中東阿拉伯歷史基本概念,老師在約旦接觸了當地阿拉伯人的宗教文化與傳統,因而更加瞭解穆斯林生活的社會環境,甚至接受了伊斯蘭信仰。爾後,老師又赴加拿大麥基爾大學、英格蘭曼徹斯特大學與蘇格蘭亞伯丁大學延續伊斯蘭學的研究。老師回憶起過去啟蒙自己學術研究的教授們,包含了在安曼胡笙山師範學院教導他《古蘭經》與聖訓、阿拉伯古典文本與傳統伊斯蘭學科知識的教授、約旦大學伊斯蘭知訊研究的教授、加拿大麥基爾大學伊斯蘭研究中心諸位著名的「東方學者」,以及《伊斯蘭百科全書》(Encyclopaedia of Islam — E. J. Brill)的英國籍權威主編Clifford Edmund Bosworth教授(1928–2015)等,都為他奠定了良好的伊斯蘭歷史文化研究基礎。
語言與研究
從中東,再到中國、東南亞的伊斯蘭研究,老師皆涉獵。他指出語言是做跨區域、異文化研究最基本的工具。若要進行宏觀伊斯蘭研究,至少必須精熟阿拉伯文、波斯文、土耳其文、馬來文,甚至還有來自於東非的史瓦希利文(Kiswahili)。老師認為語言是文化互動與文明交流的載體,若要解文化,就必須先通曉其語文。
談起為何在過去研究主題有從中東、中亞到中國區域的轉向,老師坦言原因在於語言,即若要研究中亞歷史,只精通現代土耳其語文是不夠的。現今使用的土耳其語文和歐斯曼突厥文(Osmanli Turkish)是有些差異,現代土耳其語是凱末爾建立土耳其共和國後,將原來以阿拉伯文字母拼寫的歐斯曼突厥語拉丁化而來,因此現代的土耳其人若沒有受過傳統伊斯蘭教育,便會看不懂古典歐斯曼文。
語言具備地區性與時代性,故在每一個不同時空環境使用時,都有其特殊定義。以阿拉伯語文為例,便可簡單區分為古典阿拉伯語(Classical Arabic)、現代標準阿拉伯語(Modern Standard Arabic)及各地方言。老師指出,現今的標準阿拉伯語並未與古典阿拉伯語脫節,我們能從中看見伊斯蘭世界不斷對外接觸、吸收新知與西方科技的痕跡;但反過來說,其他文化裡也有許多自伊斯蘭地區傳出的商貿、醫學知識用詞。因此只要善用工具參考書,便能使現代標準與古典阿拉伯語文接軌,檢視文化互動與文明交融。
雖然各地方言有的與標準阿拉伯語相差甚遠,但多數是自古時流傳至今的生活語言,只是在語法、句式表達上比較簡易。老師說學習方言的捷徑在於前往各地方居住與當地人生活互動。老師也鼓勵大家多閱讀古典阿拉伯詩歌散文與查閱古典語文工具書,當可體驗阿拉伯語文的美感與活力。老師指出,在閱讀詩歌及其詮釋的過程中,能夠再次擴充字彙量,例如對於駱駝的描述可能就有很多種,在不同的情境、種類相互對應。透過善用辭典與工具書紮實學習語文是重要且有效的。另外,阿拉伯文和希伯來文、波斯文,甚至印尼-馬來文等都有相通之處,有了阿拉伯語文的基礎後,對進入相關語言的學習來說,就輕鬆許多。
伊斯蘭研究在臺灣的困境與展望
而談到為何老師會想回到臺灣做伊斯蘭研究,起心動念是身邊師友的一句「臺灣目前沒伊斯蘭相關的研究」,加上指導教授的鼓勵,讓他抱持著未嘗不可的想法回到故鄉,從零開始推動伊斯蘭研究。回顧1990年代的臺灣,不論政府、教育與學術界對於伊斯蘭、中東皆不甚瞭解,一般民眾更不用說。過去早期的中學或大學教育,鮮少談及中東地區或是伊斯蘭世界的歷史,甚至對「阿拉伯」一詞亦有所誤解。老師指出,「伊斯蘭」文化與文明不應與「阿拉伯」劃上等號。雖然伊斯蘭的第一個朝代伍麥亞朝(The Umayyads, 661–750)是阿拉伯人建立的,但後來波斯人與阿拉伯人結合推翻該政權,建立阿巴斯朝(The ‘Abbasids, 750–1258),之後突厥人更進入了伊斯蘭帝國體制的發展過程中。穆斯林承繼波斯薩珊帝國與拜占庭羅馬文明,甚至吸收了突厥人的生活傳統。所以伊斯蘭文明的建構應該被視為一個承先啟後、整合性的有機體,而非以單一民族為主體。
另一個重要問題是臺灣人為何需要理解伊斯蘭呢?在老師開設的課程中,也能看到此扣問。直觀來說,我們生於一個全球化的時代,群體邊界與文化理解是重要的課題,我們必須先建立對伊斯蘭的理解,才能更近一步論述像是跨國伊斯蘭運動、穆斯林社群離散、伊斯蘭復興改革與國際恐怖主義等問題,而非僅停留於片面為達成宗教文化之對話(intra and inter religious, cultural dialogues)或是全球和平理想(神啟示的正道,Silatat al-Mustaqim)之層面。
而在推動伊斯蘭文化論述的建立過程中,歷史學習是最基本的。從歷史切入才能理解整個文化內涵、發展過程及其地區性,構築出一個整體的文化、文明知識體系。這也反映目前臺灣學術養成的困境,即對跨區域之研究大多停於語言學習、翻譯資料,少有以知識、歷史為底的系統性研究與教學,使得我們更難談論伊斯蘭文化存在的價值。
因此,老師對推廣伊斯蘭知識的學習也不僅限於教室,過去曾經策劃國立臺灣博物館「伊斯蘭:文化與生活特展」,以作為一種公眾展示。老師認為展覽是讓一般民眾多理解、接觸文化研究的基礎方式。就歷史分類來說,現行的歷史教育仍以臺灣史、中國史(東亞史)、世界史(西洋史)的分類為主軸,學生不易建立「世界人」的史觀。老師認為應該往區域史、文明史,或全球史的方向重新建立學生史觀。就伊斯蘭史學而言,其與歐洲史、中國史有很大的差別,尤其是《古蘭經》在當中扮演著重要角色。若沒有《古蘭經》與聖訓的知識,可能都難論述阿拉伯語文、伊斯蘭文明,甚至是文化史的發展。透過策展,將完整史觀以物件與解釋呈現方式帶給民眾雖不失為一種挑戰,卻也是促進臺灣人民對世界認知的途徑。
給高中生的建議
在訪談的尾聲,我們不免與老師談到108課綱中新增的伊斯蘭世界篇章。伊斯蘭知識的教育雖然開始受到了關注,不過大多學生都是初次接觸此領域,我們請老師提供對此文化有興趣的學生們一些建議。老師提及,首先可以閱讀通史類書籍以瞭解整個背景後,再試著思考個人本身對哪一個時段、區域或主題感興趣。從近現代的材料開始或許較容易取得入手;而古典歷史的部份,自己可能得花較多的功夫去探索資料,需要較長的時間做基本功的養成,尤其是圍繞整場訪談的「語言」方面。但老師也安慰我們不需要過於擔心,若對伊斯蘭文化感興趣,穆斯林是十分歡迎大家學習他們的語言文化。
而若想進一步學習伊斯蘭文化,老師推薦以馬歇爾.哈濟生(Marshall G. S. Hodgson)的三冊文明史The Venture of Islam(臺灣的中譯本為六冊)為基礎,佐以《伊斯蘭百科全書》的相關條文。後者以現存版本來說有三版,第二版是最完整的,第三版則比較偏重於現代議題,補充先前版本不足之處。老師自己也有幾篇討論中國伊斯蘭的文章收錄在第二版。
綜觀整場採訪,從伊斯蘭中土(西亞、中亞地區)到中國,再到東南亞和臺灣,老師試圖繪製一張伊斯蘭往外發展的傳播地圖,連結伊斯蘭海路與陸路的文化交流,更宏觀地建構伊斯蘭文明的傳播與交融史。談及未來計劃,老師希望來年能舉辦固定的伊斯蘭文化沙龍,在臺灣創造更多討論學習伊斯蘭文化的空間。老師這麼說:「伊斯蘭國家有完整的傳統伊斯蘭學教育,歐美與東洋也有整合性的現代伊斯蘭研究,我也試圖以這種途徑在臺灣建構伊斯蘭研究;但是三十多年過去了,至今仍無可媲美的研究機制與機構。臺灣的伊斯蘭研究尚得先萌芽,但現在還是在冬天,春天遲遲未到!我是撒種而已,希望這個種子之後可以成樹,開花結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