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進田野、走近群眾:陳冠妃的城鄉漫談

▌訪談者:陳維振、鄭捷蔚、謝秉宏、江瑞媛

▌撰稿人:馮靖琇

▌訪談時間:2024/1/3

▌受訪者簡介:

陳冠妃老師,在臺北長大的臺南人。國立臺灣大學歷史學系學、碩士,香港中文大學歷史學系博士。現任國立臺灣大學歷史學系助理教授,研究領域為臺灣社會經濟史、城市史、文化遺產研究。

「我就是對於過去發生的事情、現象有興趣」

生於臺南、四歲後在臺北求學與成長的冠妃老師,小學開始就常在市立圖書館翻書。從小養成了雜食的閱讀習慣,印象深刻的如遠流出版的一系列臺灣文史、實用歷史、日本文學、生態書寫到商戰叢書,都讓當時的老師讀得津津有味。回憶與史學相遇的契機,老師認為自己「對過去產生興趣」是始於國小暑假的剪報作業:翻閱當時臺北市文獻會編印的鄉土教材,發現書中講述臺北古城的考古和歷史,就是自己每日途經的市街與城門,老師覺得這些關於所居之地的往昔,新鮮而有趣。時序快轉至高二的某一天,同樣在圖書館內,老師看見中央副刊登載張光直的夏商周斷代考古工程,「那個對我來說,就好像閃電一樣的內容」,不同於學校歷史課所學的研究工具與方法吸引老師的注意,因而當時老師的第一志願,就是全臺唯一有開授考古學課程的臺大人類學系。

雖然學校歷史老師鼓勵她勇於嘗試,家人卻極力反對,不願讓女兒與「死人骨頭」為伍。老師雖不顧阻撓推甄人類學系,但最終失利;參加聯考後,長輩仍舊不肯應允她將人類學系填進志願單。一心想著歷史學和考古學都是一種研究過去的取徑,老師遂改以與家人約定修習教育學程、未來從事教職,換取就讀臺大歷史學系。回首大學前的學思歷程,老師雖知曉自己喜歡文史哲領域,也多有涉獵,卻沒有特別著迷於歷史學,只是最終在各種機緣運作下,引領老師成為歷史學的學徒。

學士走向博士:柯靈烏、淡新檔案與城市史

老師回想大學時系上課業負擔不大,不似今日有大量文本與討論課,因此有較多餘裕參與管樂社練習和打工。至於後來選擇就讀研究所的原因,老師提起幾門系上重要的課程作為契機:首先是大一的「史學導論」課程,當時她從梁庚堯老師的期末讀書心得書單中,挑選了甫出版的《後現代與歷史學:中西比較》來研讀。那時,後現代史學在臺灣還是前所未見的新興論述與思考方式。老師解釋道:「『我必須要站在事實的後面,來瞭解到底眼前在發生什麼事情』這個想法,對我們來說是很有啟發性的。」

另一項啟發為大三的「史學方法論」,由古偉瀛教授開設,課中選讀柯靈烏(R. G. Collingwood, 1889–1943)的《歷史的理念(The Idea of History)》,若用一句話濃縮其內容,可說「一切歷史都是思想的歷史」:歷史書寫參雜著作者主觀意識,因而歷史不如書面所陳,受限於當代環境和結構,人們認知與理解的歷史不同,也就產出相異的歷史論述。「所以大三的時候就覺得我以後如果要念研究所,我想要跟著古偉瀛老師,然後寫柯靈烏。反正很單純,就是想要更了解柯靈烏到底為什麼會這樣想,我們還能如何拆解歷史這樣的『文本』。」

意料之外的轉折是,大四修習吳密察老師開授的「淡新檔案研究」課程後,老師一改先前預定的碩士研究計畫。不同於其它課程多由教授整理並挑選文本供學生閱讀,這門課要求學生從原始文獻認識清代的地方治理,學生在辨讀史料前需要了解清代的文書格式、法律制度和官僚系統等背景知識,才能進一步解析文獻內容。老師在初次接觸這種「做研究」的過程後為其所吸引,因而後來同樣選擇了淡新檔案作為自己碩士論文的取材範疇。大學畢業後,老師繼續參與吳密察老師主持的「明清台灣行政檔案文書標校與著錄詮釋計畫」,配合故宮、史語所和中國第一歷史檔館收藏的明清檔案,將文獻數位化並建置可供檢索的資料庫,此即今日台灣歷史數位圖書館(THDL)的雛形。這項任務需要仰賴人工繕打、標點和斷句,老師早前識讀淡新檔案的經驗在此派上用場。同時,老師於中山女高擔任為期一年的實習教師,完成教育學程要求與家人的期望。然而,實習途中對同事、學生的觀察,以及對自身學識、能力的懷疑,促使老師決定先往上攻讀碩班,待數年畢業後再看看下一步要怎麼走。

碩士階段,老師延續早前對淡新檔案的探究經驗,基於戴炎輝老師對淡新檔案的分類進行略讀,最終選擇從其中的「鹽務類」開展論題,依循竹塹鹽務行政的脈絡,討論清末地方社會與行政體制的互動,對地方社會的關注亦在此生根。碩士畢業後,老師曾在同門師兄引薦下,短暫於漢珍公司協助製作臺灣歷史報刊資料庫,在各種機會的權衡下,再次面臨關於「升學」或「就業」的抉擇。後來老師接受碩論口試委員科大衛(David Faure, 1947-)老師的建議,申請後者統籌之「中國社會的歷史人類學研究」獎學金,前往香港中文大學攻讀博士。老師的博士研究計畫,一開始仍為延伸碩士論文的主題與框架,探討清代福建與臺灣西部沿海的產業技術交流,但是香港中文大學自由探究的學習方式,與原先研究方法和材料上遭遇的困境,讓老師最終改變了博士論文選題。

在港就讀的博士生除了例行修課外,每週還要自行安排書單與研究進度,再和指導教授討論,較近似英國式的研究所,學生必須為自己的研究進度負責。老師原先想延伸碩論題目以探討華南沿海社會,卻苦於相關文獻有限;若是倚靠大量人類學式的當代田野紀錄,又將使論文難以回答更久遠以前的問題。歷經一年的探索並與科老師討論後,老師改以材料豐富的「府城」為研究對象;臺南是一座源遠流長的城市、是父母的原鄉,更是自己出生的地方。

但是,作為一篇博士論文,若只是單純書寫對地方鄉土的關懷,實則不足以構成論文的問題意識,其所蘊含的學術價值也不高。「我們都以自己的出身為傲,可是問題是,做研究不能夠只是以自己為傲而已,你必須跟別人交流,一起討論共同的問題,學術課題才能夠推進。所以我們不能只是做臺南史或是府城史而已,必須要把地方史的素材放到某一個學術課題裡面去發展。」在Ian Morley教授開授的城市史課程啟蒙之下,香港的田野經驗與日常,帶著老師走入「城市研究」的學理脈絡,於是老師最終決定以城市史的取徑,來回應此前對地方研究的關懷。

「香港這個地方跟臺灣很不一樣;這個不一樣,現在很難用語言來講。」老師一時遍尋不著合適的措詞描繪香港獨有的韻味。對老師而言,光線、濕度與氣味、建築和天際線的形狀、街邊高掛的招牌到人們穿越彼此的速度,都與臺灣不同。作為對香港了解不多的旅人與研究生,香港的一切都透著新奇。即便赴港前花了幾個月速成的粵語仍略顯生澀,老師依舊積極用粵語和當地人溝通,透過語言瞭解文化的眉角。一個細瑣的例子是,港人喚草莓為「士多啤梨」,由strawberry音譯而來,在日常場域中反映著香港中英混用的語境。

不單只是日常生活異於臺灣,香港的歷史課程亦獨具特色,「其實我們有蠻多課都是從香港的立場來理解歷史,比方說我修了張瑞威老師的清史,雖然是清史,可是他用的所有素材都是廣東跟香港,就是從廣東跟香港的角度來理解清朝。」從地方理解帝國,可以感受地方文化與外在結構的張力,每個地方基於自身語言、習俗和禮儀的特色,協商並調和出一種面對帝國與時代的獨特方式。老師不僅由香港視角另闢認識中國歷史的途徑,更因著圍繞歷史人類學的課程安排,而擁有豐富的香港田野經驗。

城鄉之間:田野經驗談

香港中文大學位於新界,周遭環境不似港島的城市氛圍。在修習香港科技大學廖迪生老師的田野課程時,老師選定大埔三門仔漁村為田野地:三門仔漁民原先以船舶為家,直至1960、70年代香港進行水庫建設,三門仔逐漸成為陸上聚落。在幾乎每週坐車到村子做各種田野作業的日子裡,老師不斷思索所謂「城市」與「鄉村」的距離。港中大周圍的村落映照港島的都市,交織成深刻的探問:地方如何面對政策與變化中的社經結構,成為今日眼前所見?而自己又該如何研究與書寫臺南?

關於「臺灣」或「臺南」認同的摸索,受到來自香港和中國各地同儕相處經驗的催化,藉由口味殊異的飲食習慣和他人對我者的評價,彼此的邊界感自然日漸浮現,「『我』究竟是什麼,其實是透過跟別人相處,才漸漸清晰。所以臺南人或是臺灣人,其實都是相對的概念,必須要有一個他者的存在,才比較能夠描述跟identify的概念。」老師形容著難以言喻的認同辨認過程。

進而,我們詢問對老師而言印象深刻的香港經驗。老師講述了和香港科技大學「華南研究會」一同參與滘西洲神明聖誕的故事。華南研究會是滘西洪聖古廟的其中一個「花炮會」,相當於臺灣的神明會,藉由捐獻、在節慶時出錢出力,納入地方神明庇佑的範圍,可以攜帶各自信奉的神明參加祭典。「華南研究會的神明就是Barbara Ward(華德英,1914–1981),我們把Barbara Ward的書裝在一個透明的盒子裡充當神像,遶境的時候,由一個人捧著書,老師、研究生、訪問學者跟在書後一起扛著大豬公、帶著金紙,去廟裡面上香。慶典的最後,廖老師就地分豬肉,在場的學者都有份。在這個儀式裡,我們不僅是華南研究會的成員,也是滘西洲的一份子」此時田野不只是田野,外來者也能是局內人。

滘西洪聖誕田野照片
滘西洪聖誕田野照片

為了書寫博士論文,老師每年寒暑假都會在臺南長居。說起臺南的田野經驗,老師則想到當年獨自一人初入田野的緊張,不似往日有前輩們同行,自己需要在田野地擔起全責。田野期間充滿各種煩躁:日間被豔陽蒸烤,夜裡還須寫著田野紀錄想著論文走向,擔憂遺漏可能有用的材料等,並不如想像中能夠享受臺南的美食美景。老師說,這是種「現場與文獻的對話」,此後到訪各個城市,總是事前做足功課,抵達現場後四處遊蕩,尋找文獻以外的體驗,很難再單純輕鬆地如同遊客般走馬看花。想著學術、走訪城市,老師覺得這樣的城市遊歷經驗充滿趣味。

地方關懷的實踐:文資保存與博物館策展

離港返臺後,老師參與了臺南市立博物館的常設展規劃,在協同策展的兩三年內,了解博物館策展的流程與細節。由於該館甫從鄭成功文物館改為市立博物館,主體與受眾需要重新定位,呈現的歷史敘事必須從地方出發,這種關懷正與老師的博士論文有所符應。「我可以把我的博士論文某些部分,用展覽的方式去轉化、呈現,帶著本地人和外地人來看這個城市的發展,重新理解或認識臺南。」

其次,嘉義製材所的文資保存案,是老師畢業後首件獨立帶領團隊執行的案件。作為她投入文資保存的起點,案件本身需要進行文資調查、考古修復、後續評估與活化建議,過程繁瑣且複雜,熟稔文資保存的法規和行話更是必備技能。執行製材所案件的過程中,老師發現許多文資保存團隊在歷史調查的資源與人才投入不足,因而開始思考歷史學在文資保存領域的角色與定位。

文資保存時常涉及歷史考古,意即該考古定年的時代已有文獻紀錄,如熱蘭遮城遺存、臺灣縣衙署舊址等,歷史考古通常需要利用傳世文獻來比對、解釋考古結果。由於文獻與史實之間往往存在有意無意的落差,非史學專業的工作者未必有能力過濾雜訊和判讀文獻,此時經過專業訓練的歷史學者顯得格外重要。「所以文化資產或博物館,它是一個很好的跨領域的實踐場域;開始做文資之後,就會知道以歷史學為核心,可以往外擴展到很多不同的專業。」當事件和出土器物被安置回時序脈絡和因果解釋中,歷史學訓練讓人得以透過碎片串聯出更完整的歷史圖像。「不管博物館是文化資產領域,我覺得都是歷史學可以發揮的很重要的場域,不可能、也不可以沒有歷史學。」同樣地,當歷史專業的人們學習建築與物質知識後,就得以更加靈動且清晰地勾勒往日。

「因為歷史學追根究底,就是出於對人的關心。」這使得歷史專業的人們更加注意文資保存的倫理問題,思考曾經在此生活的人群,及相關人士對此地的感情聯繫與期待。「不管是什麼樣的素材,我們都希望透過這些素材或是故事,去找到一個認識人性的辦法,找到一個瞭解當時的人他們在什麼樣的結構、什麼樣的情境底下生活,他們在什麼樣的侷限底下,有自己的謀生和選擇策略。」老師堅定而真切地談著史學的終極關懷。

歷史不是只有過去:保持對人的關懷與疑惑

依著老師的節奏,細數繩上眾結,我們提問哪些片段是今日想來格外重要時,「如果有一個作為轉捩點的重大事件的話,對我來說是2014年的三一八學運。」此前史學對老師而言僅是興趣與願意投入之事,然而處在時代的潮頭,老師體悟到學者不該禁錮於象牙塔中,「透過歷史的書寫,其實可以回應當代社會的問題。」於是老師加入「故事」網站的創辦,投入歷史普及與文資保存,皆與此般思索相關。「我開始不是只是為自己寫歷史或是讀書,我開始為不認識的陌生人讀書還有寫歷史。」

訪談末了,問及給有志於歷史學之高中生的鼓勵,老師建議道:對人類與社會懷著關心與好奇,即便是遙遠的地景、人群或時代也無妨,「有時候你對身邊的事情感覺沒有那麼地敏銳,因為太習以為常。如果注意到有興趣的課題就去看、去找資料,是不是在發生在身邊其實沒那麼重要。但是,這些對他者的關懷,或許有一天當你回望近身周遭時,也能幫助你對自己的生命與出身有更多體悟。」最後,老師重提柯靈烏之言來勉勵高中同學:歷史反映著時代的思想,當人們回望時,也同時反映了後人的思想。當我們想要了解人類何以如此,試著從故事中找到理解人性的方法,並且辨識不同時代書寫者的侷限。

回顧老師幼時曾以人類學為志,走走停停赴港學習歷史人類學,最終在大學裡教授歷史學、在社會中回應公眾的歷史課題,皆出於對人性與人的行動恆常不滅的關懷與叩問。成為歷史學徒不過如此,若你已在路上,儘管向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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